雷锋日记：假作真时真亦假

在盛产模范的新中国，雷锋迄今仍是当之无愧的一哥。雷锋成为一哥，原因多重，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的是，在塑造雷锋形象上，雷锋日记功莫大焉。

雷锋日记最早发表于1960年12月1日沈阳军区《前进报》上，那时雷锋还健在，已经是辽宁省和解放军系统内的先进典型。《前进报》在编发雷锋日记的时候，给它起了个《听党的话，把青春献给祖国》的标题，这符合最初宣传雷锋的本意：听话和奉献。最初发表的日记共15篇，时间跨度为1959年8月30日到1960年11月15日。

而雷锋日记具有全国性影响，则有赖于《人民日报》1963年2月7日的摘抄刊发。雷锋名气大噪，成为举国效仿的榜样，接下来毛泽东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进一步提升了雷锋在中国模范史中的地位。

但雷锋日记有两个版本，人民日报1963年2月7日的摘抄之外，还有1963年4月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雷锋日记》。两者存在很大细节上的差异。通过对1963年两个不同版本的比较，可以揭橥雷锋日记造假黑幕。

以1960年11月8日的雷锋日记为例。这天是雷锋入党的日子。人民日报版本的日记中这样写道："伟大的党啊！英明的毛主席！有了您，才有了我新的生命；我在九死一生的火坑中挣扎，盼望着光明时刻的到来，是您，把我拯救出来，给我吃的穿的，送我念书，培育我带上了红领巾，加入了光荣的共青团，参加到祖国的工业建设岗位，又走上了保卫祖国的战斗岗位……

是您，使我从一个放猪出身的穷孩子，成长为一个有一定政治觉悟的共产党员。我要永远听党的话，在您的教导下尽忠效力，永远做祖国人民的忠实儿子。我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永远做人民群众的忠实的勤务员。为了党的事业，为了全人类的自由、解放、幸福，就是入火海上刀山，我也心甘情愿！就是粉身碎骨，也是赤胆红心，永远不变！"

而在解放军文艺社的版本中，"我在九死一生的火坑中挣扎，盼望着光明时刻的到来"变成"我在九死一生的火坑中挣扎和盼望光明的时刻"，这个细微的差异，虽然只有文学表达意义上的不同，但足以让人们对日记本身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它是雷锋当天的真实记录，还是经过反复推敲创作的作品？

其他的修改还包括，人民日报版本内容："我要永远听党的话，在您的教导下尽忠效力，永远做祖国人民的忠实儿子。我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永远做人民群众的忠实的勤务员。"在解放军文艺社版本中变更为："伟大的党啊，您是我慈祥的母亲，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您的，我要永远听您的话，在您的身下尽忠效力，永做您的忠实儿子。"这里的一个爆点是，将"永远做祖国人民的忠实儿子"变更为"永做您（伟大的党）的忠实儿子"，是因为"党"比"祖国人民"更政治正确么？

接下来，人民日报版本中的"我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永远做人民群众的忠实的勤务员。为了党的事业，为了全人类的自由、解放、幸福，就是入火海上刀山，我也心甘情愿！就是粉身碎骨，也是赤胆红心，永远不变！"在解放军文艺版本中修改为："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人民的勤务员，为了全人类的自由、解放、幸福，哪怕高山、大海、巨川，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就是入火海进刀山，我甘心情愿，头断骨粉，身红心赤，永远不变。"从"党的事业"到"党和人民的事业"，"赤胆红心"到"身红心赤"这样的修改，为的是什么？只有一个解释是可能合理的，即人民日报版本出于宣传需要，并未忠于日记原文。

解放军文艺社版本在前言中说，他们对照雷锋遗留下来的九本日记，进行了详细校对。亦即该版本忠实于日记内容。但事实显非如此。人民日报版本中的"送我念书"，在解放军文艺社版本中变成"还送我上学念书。我念完了高小"，即是明证。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变化，翻开1963年2月7日的报纸——也就是摘抄雷锋日记的同一期，报道《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中写着："他用六年时间便学完了从小学到初中的九年功课"。一直到解放军文艺社版本之前，宣传口径都统一为雷锋"初中毕业"，雷锋本人生前也一直这样说，所以他生前就对外公布的日记中，不可能出现"我念完了高小"的言说。

和"我念完了高小"同样重要的另一处变化是，人民日报版本中"我从一个放猪出身的穷孩子，成长为一个有一定政治觉悟的共产党员。"被修改为"我从一个孤苦伶仃的穷孩子，成长为一个有一定知识和觉悟的共产党员。""政治觉悟"变为"知识和觉悟"，似乎是在"红"之外又强调了"专"的重要性，但将"放猪出身"变为"孤苦伶仃"，又是何种用意呢？

答案是，雷锋从来没有放过猪，那是他在忆苦思甜时所说的谎言，一直延续到他去世。根据我在雷锋家乡的调查，在解放军文艺社出版《雷锋日记》之前，解放军和宣传部系统曾针对雷锋事迹做过调查，否定了他放猪和初中毕业的说法。所以，在接下来解放军文艺社版本的雷锋日记中，对此做了修订。解放军文艺社版本，没有忠于雷锋日记原文。

所以，事实的真相可以这样表述：雷锋本人在日记涉嫌"放猪"等履历造假，解放文艺社版本的编纂者们，又以造假的方式改变了日记内容，以使它符合真相。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假作真时真亦假"吧！

耐人寻味的是，虽然发现雷锋事迹造假，但中央决策层并没有遗弃这个偶像，反而以修修补补的方式，继续将其祭上神坛。今年已是"学雷锋"运动51周年。而我们似乎在路径依赖的惯性中遗忘了，最好的纪念方式，其实是还原历史本来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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