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1日星期二

道理,不可以道理计(读《问中医几度秋凉》)

 一. 
     
    老友艾宁,今年春节来信贺岁,说起"去年出了本书"。我回信拜年,追问书名,不想她耐到五一才借一句"劳动节快乐"作复。既然承示了书名,一切就都好办。我昨晚接信后即时网上搜索,成功下载了一部分(70回本),并且找到100回本的在线阅读地址。今天拜读了20回,击节叹赏,感概良多,想起袁宏道《徐文长传》开头一段: 
     
    "余一夕坐陶太史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 
     
    说艾宁是"老友",其实颇有点"我的朋友胡适之"的嫌疑。犹记多年前,我们曾在同一个论坛上混过。蒙她不弃,跟帖支持而外,偶尔也会有"站短"赐教。此后年节间,不时惠书存问。网上相逢,不必曾相识。我对她的所知,也仅限于当时论坛上文字。如是经年,互相友好,儹称"老友",似乎亦无不可。这次按图索骥,才顺便得知她的生平梗概。原来她母亲是一位中医,她本人自小为母亲当助手,配药济世,多年来耳濡目染,用心思考,真知灼见聚沙成塔,网上连载后"被出版",于是有了《问中医几度秋凉》这本书。 
     
    二. 
     
    这本书写了四代医者的真实故事,四代,是一代师徒、三代母女;医者,我取义于"医者父母心"。作者多年参与行医济世,亲力亲为,阅历丰富,所叙述的真实故事中,不乏 "奇闻"乃至"奇迹"。更多的,是比较、思考和看法。一个个治病救人的案例,具体而微,远非宏大叙事,而作者的思考和探索,却极目古今中外,至高至远。虽然没有借重海德格尔、胡塞尔等当代流行西哲唬人,却引导读者思考许多貌似简单朴素其实大而化之的哲理。从一服价值只有一角二分的良药到医学的境界;从中西医的实践、理论比较升华到中西文化的比较思考,在在引人入胜。本人作为具体特定的一名读者,尤为受益的是,自觉以往许多经历、思索和学理,得此助缘,大有豁然开朗,豁然贯通之走势。总的说来,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曾经这样想到:道理道理,得其"道"未必一定要马上明其"理","道"高于"理","道"和"理"之间,不可以道里计。所以我们对于"道",不可以"道理"计。顺便为本文释题如上。 
     
    三. 
     
    多年前的一篇拙文,有这样一段: 
    "且说过去的中医是如何看病的:你坐下来,不要你说话,医生会"望闻问切"。然后对你说,你现在感到如何如何,对不对?你说对。然后医生引用医书给你说病因。再告诉你他打算如何用药,其中什么药起什么作用,你吃了这药会有什么感觉等等。吃过三帖以后,你应该感到如何如何,然后再来看。这还只是一般的中医,不算名医。而市井中的"名医",可能远比不上山林中不以营利为目的的,对医学真正发烧的"高手"。同样可惜的是,我们再也不容易碰到真正的好中医。" 
     
    限于见闻和阅历,这算是我过去对中医的最高感受了。而今,我在《问中医几度秋凉》中看到: 
     
    "母亲给人看病时,不但能说出病人的病症,还能说出此人的生活方式,饮食习惯和性格特点。而且,母亲还要指出,此人如果不肯改变他的生活方式或者调整情绪而企图用药物来维持旧有的生活方式的话,母亲便拒绝为其治疗。" 
     
    "秋天,母亲备好药,病人来了,当有的病人问自己的病因时,母亲说:"你家是过日子人,过冬的准备做得太早了。'十一'就封了门窗,早早就生了火……。"病人惊道:"你怎么知道的啊?真是这样的,我家早早就封窗户……"" 
     
    "母亲"猜"病猜得准。不仅通过诊脉"猜"透有得什么病,还能预测什么时候会流行什么病。 
    每到春季。母亲便会根据她对气候的感知开方让我去抓药,然后配制为成药,赶在流行病来到之前早做准备,她说到时该来不及了。 
    有一年春季,母亲也是这般催我早做准备。但给我印象彼深的是。她告诉我,这一年的春天得病的将是孩子。症状是发烧,气喘。而且烧得两个脸蛋其中一个脸蛋通红,而另一个脸蛋是白的。我不信。发烧怎么会单是一个脸蛋红?我从来未注意到这一现象。母亲指着她开的方子中的一味中药说,这味药是这个方子的灵魂,将使疗效奇佳。 
    我把药买回,粉碎,过筛,制成散剂,坐等病人上门。 
    还没等病人上门,母亲又开方,让我再准备一剂药。她说,流行病一暴发,一部分人会找中医,另一部分人会到西医院住院治疗。而从西医院出院的孩子将会小脸青白,虚弱,厌食,夜惊……。于是,其中的一部分还会再来找中医的,这副药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我正在制第二副药时,第一批孩子如约而至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一个个烧得呼嗤带喘的孩子全是一个脸蛋通红,另一个脸蛋是白的! " 
     
    不管怎么说,艾宁的母亲不是国医圣手,她只是当时许许多多"医务人员"中很平凡的一位而已。 
     
    四. 
     
    作者的母亲,小时候因为贫穷无依,拜一位中医为师,学艺糊口。 
    "她老师不贪财,凭他的医术,想要发财不是难事,他全家十一口人,生活俭朴。母亲受她老师这一影响很深,她说,医生因给人看病而发了财就是不对的。 
    每当有流行病或瘟疫发生,母亲的老师就当街舍药,分文不取。母亲说,有一年闹霍乱,老师当街支口大锅,里面煮着药,排出几张木床,看到有人打晃着过来,就扶倒在床上--刮莎,然后往身上浇热药汤,再给喝一碗热药,这就救活一个。全家全上阵,累得要死要活……。 
    乘人之危,发国难财,对母亲老师这样一个医生来讲是不可想象的。我想,她老师也是从自己老师处学来的吧?这也应该是中医的一个传统吧?从母亲的叙述中,我没看到当瘟疫暴发时政府有什么做为。都是民间医生自发的行动起来,履行一个医生的救死扶伤的天职。" 
     
    这位"老师"的谢幕,最为出奇: 
    "母亲说,她的老师在过了六十岁生日后,收拾干净一张床,交给我母亲一个蝇甩子说:"别让苍蝇落我身上"然后躺下,绝食七天而死。我追问母亲:老师为什么要死?是生病了吗?是厌世了吗?是信仰什么教吗?母亲说不是,老师只说,人活六十就可以了。可我觉得这话站不往脚。对中医来说,六十岁正当年,正是经验丰富,大有作为之时,怎可以死呢?我一直认为母亲太女人,给你蝇甩子让你赶苍蝇,你就赶,老师说要死,你就让他死?便是大家都认可了,你也不能认可啊?你得给他灌米汤啊?母亲说,那不行,老师要安静。我母亲可真够听话的,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让老师饿死了。但是后来看到母亲对待死亡的安祥态度,我知道她早已接受老师对死亡的态度了。" 
     
    读到这里,我忽然隐隐想到日本的"武士道"、切腹。 
    以前,我曾猜想,现在广受我国青年欢迎的日本寿司、韩国人以为全世界最好吃的"大酱汤",其实源于我国古代田间送饭。那时候,田地离开家舍不近。农人出门带饭,或者家人中午送饭,饭团和酱汤都是便宜行事的饭食制作。这种饭食流播到日本、韩国,只不过他们在维新、成龙之后还牢牢抱住饭团酱汤不放,这种态度,恐怕会大受当时我国进步先贤揶揄。 
     
    这位"老师"甫过花甲,就绝食谢去,是否和"医道"有关? 
     
    艾宁的感想可圈可点: 
    "她的老师一生不求财,不求利,不求名,便是对生命也是适可而止,早早撒手。母亲和她老师的做法一脉相承。一个西医的人生信仰可能不影响他的行医。可一个中医的人生信仰却会直接影响他的医术,如果母亲执着于生命,执着于青春,执着于名利,她怎么做到在医治病人时因势利导,顺其自然,舒理气血,平和阴阳?一个魔鬼可以当西医,可却当不了中医。中医不仅仅是技术,更是人生观,世界观,是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 
     
    "一个魔鬼可以当西医,可却当不了中医。"如此精警的见解,我叹服! 
     
    五. 
     
    本书开头几节,讲了好些气质性病变的心脏病案例。作者认为:"中医对器质性病变不象西医认识的那么绝对,比如心脏病。" 
     
    "母亲自己就是心脏病。当她犯病时,她并不吃药。……而是做气功,调节心律。她曾经瘫痪过三年,我帮她执行她的治疗方案,她竟能再次站立起来。她已经一再用自己证明医学奇迹了。 
     
    "母亲也死于心脏病,可同样有心脏病的父亲却活了下来。当死于他前面的心脏病亲朋还都没有心脏病症状时,父亲的心脏病严重到已需要大家关照了。父亲今年过了八十大寿。 
     
    "去年,父亲又与我谈起他的心脏病。我为他的心脏病没有接受现代医学的治疗而庆幸。我告诉他,他这病如果在当今是要安装心脏起博器的,我的两个同事就安了。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时,可安了这东西,就是一个出门得需要我照顾他们的病人了,我得替他们拎包。我问父亲:"如果在你四十来岁时给你安装上心脏起博器,你还能活到八十多岁吗?多亏了那时没有心脏起博器。" 
     
    "女儿的爷爷也是心脏病。怎么也治不好,他为此忧心忡忡,血压上升,自己也劝不了自己别上火,最后就得了脑出血,成了植物人。成了植物人的他,不再着急上火,于是血压也不高了,心脏病也没了。早晨太阳出来他就睁开眼,赏着天,按时吃饭睡觉,生活规律,不再生气着急,十年过去了,心脏病一次也没犯过,血压也没高过。 
     
     
    作者的看法是:"心脏病本身的弹性是很大的,即使是器质性病变,也不是不可逆转的。所说的心脏病有时就是一种心脏与躯体的不匹配。" "超负荷运动便是健壮的运动员也会突发心脏病猝死,而有的心脏病老太太,常年有无力地坐着晒太阳,却长寿。"" 我所看到的死亡的心脏病患者,大多不肯将生活节律调适得与心脏匹配","肯顺应心脏马力的父亲,当随着年龄的增长,体能的下降,心脏和身体的供需关系达到平衡时,病症消失,反倒健康长寿了。" 
     
    我觉得这个看法很是精辟独到,联系工作、生活的实际,其实好像也很简单,怎么我以前就想不到呢。比如说,不少企业,发展到一定程度,有了本钱,就"多元化"疯狂扩张,终于资金链断裂而破产。有些家庭,年收入远不是几十万、十万八万,而是两三万,量入为出,也可以过得自得其乐,这不正如"超负荷运动便是健壮的运动员也会突发心脏病猝死,而有的心脏病老太太,常年有无力地坐着晒太阳,却长寿。"? 
     
    这样一想,我觉得艾宁的看法比"流行科学"更科学,更加赛先生。人体是个大系统,人的健康关键在于系统的调节与自适应。佛说"亲近医药",只是让我们从医药得到调节的助缘。明乎此,比看许多养生秘方和长寿老人经验谈要受益得多。特别是,我们可以举一反三,联系和想通其它领域的道理。道理,常常是相通的,尽管表面上大相径庭。 
     
    六. 
     
    书中又说:"小时候,和母亲在一起,看她做什么都觉得是自然而然的,除了不正骨,不开刀,她什么样病都治。如今,看人们治疗银屑病,治疗再生障碍性贫血等病非专家不可。可我小时看母亲治这类病都是常见病。也是手到病除的病。如今看专家治银屑病告诉患者绝不可沾酒。我就想到母亲治这病恰是服用药酒。 
     
    "母亲看病过于活泛,真是不适合在医院工作。当有中年妇女领着病恹恹的女儿来看病,诊过脉后,母亲就把中年妇女拉到一边说:"你这当妈的糊涂,该给姑娘找婆家了,不要等出了事……。" 
     
    "母亲治不孕症很名,很多人来找她治。有一次,她给一个女人诊过脉后并不开药,只聊天。我那时对母亲看病不感兴趣,坐在一边看我的书。那年代还没有心理医生一说,更没见过心理疗法。病人是位中学老师。很高雅的,谈着谈着,突然那老师大惊小怪地一喊吓我一跳,她拍手叫道:"天,我明白了,这么说,那些犯作风问题的女人是因为有生理方面的要求?"那时还没有"性冷淡"这一说法。母亲诊脉摸出来了,正在启发,诱导她,她这是刚开了窍。 
     
    "小时候对母亲的这些认识并没有在意。我以为这些都是常识。大半辈子活过来之后,才发现,当今科学并没有这样的认识。母亲站在中医角度对精神的人和肉体的人的认识并不是落后的,而是整体超越当今科学,有许多东西为当今科学解释不了。 
     
    "受母亲的影响,我在后来做妇女工作和法律工作时,在维护妇女权益和法律尊严时就不太可能严格按照当今的女权意识和立法理念行事,而是融进了以中医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理念。" 
     
    读到这些,我想起旧时科举取士,考的是经书八股文。可是遴选出来的官员,看他们治理地方,也是什么都得管。不说行军布阵、带兵打仗,就说诉讼断案,不少官员也显示了很好的聪明才智,尽管他们并没有学过《刑侦学》、《法医解剖学》之类的专业课程。得无"读书明理",真能一通百通? 
   
  七. 
     
    对于人的健康与疾病,艾宁认为,中医和西医分别有不同的着眼点: 
    "西医找到了"病",其直观、确凿、简明、单一,导致人们对"病"必先除之而后快。形成人类对医术的依赖,医术逐渐成成人类生存的外壳。西医解决了一部分中医因手段缺乏而难以解决的问题,同时也为中医提供一批病源。 
     
    "中医的着眼点的确不在"病"上,但却确实是在健康上,这个健康概念甚至允许"病"与人共存。于是中国人的身体不是纯净的,身体有"病"、有"毒"、有"菌"。中医治病,严格讲,不是摘"病",消"毒",而是引进病毒,以病治病,以毒攻毒,生、克、制、化,扶弱抑强,固本强精等等。 
     
    "为什么中医少有外科手术?如果中医的发展必然地呼唤外科产生,凭着中国人的聪明怎会没有?我们中国人学西医不是学得很好吗?哪个医院没有个"赵一刀"、"李一刀"、"张一刀"?关键是中医人不把病当成"病",不是千方百计地找到它,把它摘出来,"消灭"它。这就象中国人看一个人往往不是按一个标准的人样子去衡量,衡量出这人的优点是什么,缺点是什么。而是整体地看这个人,看这个人的整体运行机制是什么。我常常说不出我朋友的优缺点是什么,可我了解我的朋友,我知道他在什么情况下会说什么,做什么。我无法想象从朋友的性格中摘去"缺点"之后他会是什么样。 
     
    "母亲说,什么药也抵不了人体自身的调节能力。药是帮一下忙,但不是代替,也不要帮完不走跟着添乱,把正气扶起来了,一切自然就向好的方向发展。 
     
    "中医是把人做为整体来调治,可也从不排斥技术手段。所谓整体思维,就是把所有能考虑进去的因素全部加以考虑,当然也包括西医手段。 
     
    "许多西医生也不会养生,因为西医是科学技术,不是一种人生理念,科学技术并不必然地带来"科学"的生活方式,也与人的底蕴、内含没有必然关系,许多专家、教授信奉邪教就说明了这一点。而中医是"道",它的理念可治浮燥、亢进、焦虑…… 
     
    "西医确实很伟大,毫无疑问,我们已离不开西医,我们衷心希望西医能加快发展,能解决更多的医学难题。但是,西医的问题又是这样的成问题,又造出这么些问题,自己一时无法加以解决,自己刀削不了自己把,西医所缺少的正是中医的东西。 
     
    "正象围棋的黑白子,在同样的格子内,在不同的人手里,就有了不同寻常的动,势能。一个子所点的位置,与其它子形成的特定关系,就使这普通一子很不普通。中医的精髓正象围棋一样,它不是象西医那样用不断发明新技术,新药来治病,而是不断提升认识境界,正象围棋手的升段。没有一个深髓的文化在后面,只把其当成一种单薄的经验和几百种药,那么中医很快就会降至连西医也能开中药的水平了。 
     
    "中医的猜测性、预知性,给人一种很没有科学性的感觉。老中医的经验、感觉,有时不仅让科学家糊涂,也令老中医自己不能做出科学解释。但中医的感觉是愚昧的吗?当我们熟悉、了解一种事物的运行规律后,我们往往能预知事物的发展,做事打出一些提前量来,这不是很正常的吗?根据一个人的性格,我们往往可以推断在什么环境下他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做出什么样的事,能描画出他的命运大致轨迹。根据一个人的体质和他的生活方式就可以预知他会生什么样的病,如果我们不是抱着科学主义不放的话,我们不仅能拥有被科学占领的世界,还能拥有更大的世界。 
     
    "其实中国古人对事物的把握不是线性的,而是意象的。(就象一个特别熟悉汽车性能的司机,他说不出这个汽车的生产工艺和数据,但他能说出这个汽车在什么情况下性能会怎么样。)比如,对一个人困境的形容是:"旧房偏遇连阴雨,漏船又遇顶头风"。于是,不用具体陈述和数字说明,一切就都可想而知了。 
     
    "西医治了很多病,但也造出了许多病,而一利一弊成了现代科学的一大特征。虽然不能说得不偿失,弊大于利,但这弊实在让人即便是在利的巨大诱惑下也难以接受。这就象手术疗法。如果能不手术能治好,任谁也不想享受高科技。最重要的是,西医的迷信科学和西式的养生观念给现代医疗造成巨大负担。可以用简单方法治的非用复杂方法治,可以不治自愈的,非得治而后愈,可以带病存活的,非得依赖医疗而存活,本应自然死亡的,非大治一气而后死。本可以靠良好的生活观念少得病或不得病的,非用强大的医疗体系支持一种不自然的生活方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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